原创： 侯玲
老子曰：我有三宝，持而保之：一曰慈，二曰俭，三曰不敢为天下先。想起这句话时，我正站在无锡惠山古镇的“天下第二泉”旁。这是多少喝茶人梦寐以求的朝圣泉。
这眼泉水是流动的文化。从唐流到宋，从茶道流到诗词，它千年流淌汩汩从不干涸。天下第二泉，是陆羽封它为第二，还是乾隆御批的第二，于我来说都不重要。我的眼里，它是不为天下先的高人泉。
惠麓一带林茂石壑，泉水充盈，九龙十三泉就是天赐。泉自不言，水能说话。
水为茶之母。明代人说：茶性必发于水，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，茶亦十分矣。有一段时间，我的偶像就是宋徽宗，他喜欢的东西我都喜欢，他能达到的境界都是我的向往。当然，我也没有天下要经营，崇拜他就是单纯的认可其天赋。我读《大观茶论》，深以为然：水以清、轻、甘、洁为美。轻甘乃水之自然，独为难得。这话，就是精通分茶之道的宋徽宗对烹茶水的考量，可有说服力？我眼前的第二泉，恰恰是味甘而质轻，其水煎茶为上。据说，清乾隆皇帝曾计量各地名泉，惠山泉水为每量斗重一两零四厘，仅比北京玉泉水稍重。泉水是含大量矿物质才甘甜，可这惠山泉水有微量氡气，表面张力大，才能水高出杯口而不溢。
我极力盛赞：谦虚如此泉，满而不溢，独居第二，这是大智慧呢。同行海哥说：它就是一眼泉。我们经常来，姐姐家就在隔壁。我想他是大智若愚，见多识广后才能见怪不怪。也许惠山泉本就是这般，它若是人，定也不会逢人就说自家好。哎，我的赞誉又唐突佳人，难免有为蛇添足之嫌。你看，一眼泉有没有惠心灵气，往这一站便知。
泉映众生相，凡人莫轻狂。
我的眼前，明明就是一处大理石栏杆围着的素色井台，井下泉水清澈，沉底的银币闪闪发亮，几尾游鱼提醒我这个近视之人，活水依然。我没有携茶来，可站在这里，我口舌生津。当然，这是我的臆想。文字能传达出千年的温度。今日，我是用想象煎了一泡无形之茶。这茶也无汤色也无真味，可它就能让我愉悦。喝茶有三境界：喝茶水在意香甜；喝心情在于愉悦；喝境界在于空灵。此时，我突然得出一个在茶室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。茶，最终要给人带来超越身体感知的精神体验。当然，这种体验也可以通过不懈的学习或劳作获得，但我们必须认识到，真正获得这种超脱体验的人，真的很满足舒坦。我对着这口甘居人后的第二泉深深鞠了一躬。同行的海哥说：拾阶而上就是陆子祠。我一点都不着急。磨蹭在这里，我总是游客里懂它的一个，想必，泉也乐意我反复逗留。这样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心态，总能促成我在每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寻到花开。
一眼好泉，就是一位良母，甘美的泉水总能养出或文或武的儿女。我是来自岐地周公故里，喝着润德泉水长大。自幼我念“周原膴膴 ，堇荼如饴”时，就洋溢着自豪。水草丰茂才能养民生息，有了食物才能供养身体，有了体魄才有余力思考和追求更高远的精神。
果不其然，这人间第二泉，是顺着文脉流淌。有一天，它就流到宋代，至情至性的苏轼得了宋徽宗赐的“小龙团”。欧阳修定位小龙团：凡二十饼重一斤，其价值金二两，然金可有，而茶不可得。茶比黄金难得。蔡襄发明的这款小龙团，怕是比2000年红印普洱都难得。如此好茶，只有配乾隆御批的“第二泉”，才能不算暴殄天物。苏子是喝到真味了，要不然他怎能写出茶诗巅峰：独携天上小团月，来试人间第二泉。欧阳修，苏子懂不懂茶？他们当然没有陆羽懂茶，可他们用文字把泉和茶推向顶峰，这是文化反哺，这是喝茶的诗人才有的情怀。犹如懂音律的白居易才能写出《琵琶行》，这是文人骄傲的一技之长有了用武之地。
苏子晚年被流放至琼州，当地庵内有泉,苏轼品过慨言：水行地下，出没于数千里外，虽河海不能绝也。据此，他题名惠通泉。这是一种思而不得的恍惚，还是得了第二泉真味后的甘于求其次？我想，兼有之吧。要不然，宋代茶人把和惠山泉味相似的水都叫“惠通”。
除你之外，世上再无你；除你之外，世上皆是你。苏子说，天涯何处无芳草。我懂一个看透世事无常之人，他的退让也是一种豁达。
世人皆有情思难化解，谁人能堪比苏子？更多的人要拘囿于“惠山水质”。《清波杂志》记载，惠山泉水运到汴州后，用细沙淋过，便像新汲的一样，号称“折洗惠山泉”。如此这般，即便饮得甘泉，还是少了苏子胸襟，也枉了第二泉的不为人先。不过，有些尝试也颇有趣。明代人记载：把一般的水煮开置于大缸内，大缸在背阴处，待月色皎洁时将水舀到瓷坛中。美其名：自制惠山泉水。我想起愚公移山，帝感其诚，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。如果一缸普通的水照照银色月光就能堪比惠山泉，那造水之人定是和我一般。想象能弥补能力的不足，或填补现实的空白。
突然间，我的心里莫名的悲凉。生于此地者是否真的享其福不得而知，他乡之人受其困扰是真实存在。那移缸照月之人竟然如此可爱，为了一杯泉水竟能耗费这般心思。第二泉在他眼里，明明是独占了鳌头的朱砂痣。
炎炎夏日中午，我在一眼泉边休憩，再缓缓拾阶，石刻螭口的泉水轻轻流淌。景徽堂，昔人已乘黄鹤，此地空余茶经。泉还在，茶也有，陆羽走了。二泉映月还在，喜爱二胡之人还在，阿炳走了。世间一切悲悯在于美好不再。可我庆幸，你还在，我还在。
甃石封苔百尺深，试茶尝味少知音。惟余半夜泉中月，留照先生一片心。第二泉和小天师，这一方土地上一切都是天成。甘美谦卑的泉水，直抵灵魂的旋律。即便夏日午后，这里也是清凉盛世。我坐着古铜色的石床，看着“听松"二字，神思又恍惚了。老子不敢为天下先，甘泉不为天下先，这个世间，谁想称大呢？手机有信息了，中美贸易战里，我的粮食也受了影响。
诗人说：把自己当做珍珠，就有怕被埋没的痛苦；把自己当做泥土吧，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路。我想说：来喝杯茶，第二泉的水，手头有的茶，喝完你还不能开朗坦然，那就再喝一杯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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